第677章 傻不傻

镶黄旗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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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还不光只限于洪衍武和陈力泉。

    “傻不傻啊?”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,在这个时间段儿,它已经越来越频繁地成为当代人们所思考的问题。

    有时是对别人,有时又是对自身。

    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,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多。共和国在新的道路上坚持到现在,有些特殊的现象,尤其是经济现象,不可避免的开始干扰人们的生活。

    于是在这个时期里,惊叹号几乎凸显为人们最主要的情感体现。跟着数不尽的惶惑和疑问也就随之产生了。

    说白了吧,其实纯粹就是钱给闹的。工资永远不够使,好东西却愈来愈多。在收入和欲望不匹配中,人们自然会产生迷茫,进而也会失衡。

    说来也巧,作为这个问题最具代表性的标杆事件也是出自本年度的九月份。

    在这个时期,一个真正被别人叫做“傻子”的人大大的出名了。

    1981年9月5号的,安徽的芜湖日报上刊登了一篇《名不虚传的傻子瓜子》的文章。

    随着这篇报道被多家报刊转载,不但年广九和他的瓜子随之名扬天下。由此引发的反响也堪称一场精神地震。

    因为年广九每包瓜子只赚一毛钱,许多人不敢相信报纸上写的会是真的,年广九居然就靠卖瓜子卖出了一个百万富翁。于是也就有了后面关于“傻子到底傻不傻”的大讨论。

    坦白的说,在此之前,年广九每卖了一包瓜子,就要多抓一把给客人,人家不要,还硬往人家身上揣的行为。尽管一直被大家说成是傻子,但其实这是再聪明不过的生意经了。

    就因为“薄利多销”这一条,年广九才拉开了与别家的差异性,他的回头客总比别家多,生意总比别家旺,赚的钱自然也比别家多。

    但千不该万不该,年广九却实在是不该在媒体上出这个风头。

    因为虽然这篇报道等于为他做了变相广告,使他借此加速了扩张,最后发展成了日销利润两万元的百人工厂,几乎把本地的国营瓜子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。

    甚至盛名之下,就连外地人到芜湖出差都要慕名买两斤傻子瓜子尝尝。

    但于此同时,烈火烹油,这么大的名声也不是好受的,给他埋下了不小的祸根。

    想想看,这个年代连“万元户”都稀少的年代,你作为一个百万富翁。岂能不成为“枪打出头鸟”的首要目标?

    不知多少眼红的目光恨不得把你撕碎,巴望着看见你倒霉。

    在这个私营经济初步开放,其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解决就业困境的年代,你居然敢把国营买卖给逼得如此狼狈不堪。又怎能让手握官印的老爷们不警惕,不痛恨?

    那么肯定要勒紧缰绳,让你知道知道自己是谁才行。

    所以极为讽刺的是,不懂韬光养晦、财不露白的年广九,虽然借此报道为自己正名,向别人证明了“傻子不傻,反倒精明的很”。但同时,却又真的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傻子。

    几年之后,有无数人一起挑他的毛病,寻他的把柄,且齐心协力把他送进了监狱。

    后来他虽因“伟人”的点名,幸运地恢复了自由。但出狱后的他,却再难把握住市场的需求和规律。

    最终多年心血付之东流,饮恨商场。只落了个“精明的个体户,蹩脚的企业家”的评价。

    由此可以看出,年广九简直就是一个反例,恰恰证明洪衍武选择闷声发财是多么的明智了。

    当然,这不能全怪年广九利令智昏,把握不了自己。

    因为没有人能像洪衍武这样,能如此客观的理解这个年代的局限性,也没有他能预知未来社会变化的本领,更没有他在商海沉浮三十年的丰富经验。

    事实上,在愈来愈多丰富的外来信息和物质浪潮的冲击下,面对这个从未有过的历史时期。几乎所有人所能采取的反应和举措,都是本能的、不谨慎的,甚至是鲁莽的、急躁的

    那么犯下这样的错误在所难免。

    而且无论怎么看,不如年广九的,还大有人在呢。

    尽管许多人没有挣下这样财富的本事,但却有着与年广九相似的胆大、相似的贪心、相似的激进。

    那么当然,他们也必然同样摆脱不开,特殊社会阶段所带来的矛盾、窘境与困扰。

    比如说和洪衍争同一个车间的几个同事吧,他们身上的事儿就挺典型。

    由于“结婚潮”铺天盖地而来,于是从这一年年初开始,这几个木匠就开始变着法的弄病假条,好去干私活,给人打家具。

    这不比在车间里,非常的艰苦,又冷又累,可也真实惠呢。每顿饭主家得酒肉招待不说,活儿一干完,票子立马就进兜了。

    而且活多的干都干不完。忙上一个月,每个人最少也能分个百八十块的。那就是两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加奖金啊。这年头一个劳模,也无非才奖励二十块嘛。

    那好,从干上这个以后,这几个小子的烟酒水准就直线上升了。偶尔回单位就散烟,就请客下馆子,那嘚瑟得简直飘极了。

    这么一招摇,起了带头作用。车间许多其他的工人也大感羡慕,就陆续被他们拉下水不少。

    只唯独手艺最好的洪衍争不缺这几个钱,从未动过心。

    他既不想找事,又正在师傅的严管下用心钻研木工手艺,还琢磨着怎么修理家中那些有残缺的老旧木器呢。

    结果反倒因此成了车间里的另类,被说成了“有钱都不知道赚的傻子”。

    可后来怎么样呢?就在这个月,这伙子干私活的人接了笔急茬的大活儿,偏偏又没那个本事,结果出事了。

    他们答应主家的“老虎腿”给做成了“南瓜腿”。不但一分钱没挣到手,还让人倒追着要他们赔木料。

    再后来这帮小子扛不住了,索性不认账,撒丫子跑了。

    可偏偏主家很有几分本事,绕了几个弯竟追到“红星家具厂”来了。这一下事儿可就闹大了,彻底成了厂领导摆在桌面上,要一查到底的“大案要案”。

    最后厂领导的集体意见是,不但要这帮小子把钱如数赔给人家,而且还得让他们把长期以来的“违法所得”全部上缴,并杀鸡儆猴地给带头几个人留厂查看处分。

    这几个小子当然不干啊。退赔和处分好说,可这多半年靠滴汗珠子挣来的好几百块钱谁舍得啊?犯法吗?不犯!凭什么上交?

    可厂里也有说辞,说端着公家的碗,就得服公家的管。何况他们干活都用的是上班时间和厂里的工具,车间木料不明原因减少怕也跟他们离不开关系。不交行啊?那就等着开除吧。索性厂子不管了,给你们彻底的自由,发大财去吧。

    得,这下这几个小子老实了。不得不老老实实照办。

    因为外面挣得再多,可老了怎么办啊?旱涝保收的日子又早已经习惯了,谁敢扔了这铁饭碗啊?

    更何况干个体这身份丢人啊,别说家里人觉得臊得慌,父母能把他们赶出见。就是介绍对象,人家一听也得跑,谁敢轻易走这步呀?

    就这么着,这会儿又有人开始嘲笑他们了。说偷鸡不成蚀把米,傻不傻啊?看看,还是人家洪衍争稳当,一个劳模又板上钉钉了,公家的二十块拿的多踏实啊。听说上头为了让他好好管管这帮小子们,还想让他接车间副主任的班儿呢。

    得,弄得这些灰头土脸的主儿更看洪衍争不顺眼了。

    同一时期,与木匠蒸蒸日上的需求量相反,安太阳和安月亮哥儿俩的“倒蛋”事业,却遭遇了重大的打击,几乎到了赔本赚吆喝的地步。

    敢情早从1974年起,京城市政府就把解决鸡蛋供应紧缺问题划为民生工作的重点,为此还专门召开了共和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养鸡工作会议。

    政府当时采取了提高收购价、安排孵化器、提供雏鸡、赠送部分饲料的举措,来提高农民养鸡的积极性。

    可尽管此法较有成效,但因为京城需求量过大,仍旧存在着巨大供应缺口。试行一年后,发现仅靠民间养殖无法从根本解决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于是1975年起,京城政府痛下决心,开始投资兴建机械化的养鸡场。到了1978年,大兴红星鸡场首先开始投产,当年年产就达到了165万斤,极大缓解了首都鸡蛋紧缺问题。

    随后峪口、俸伯、东沙、红华等大型机械养鸡场也陆续开办投产。再加上“鸡屁股银行”的诱惑,农村也开始出现了集体养鸡场和农民养鸡专业户。鸡蛋供应量一年比一年充足。

    真到了1981年的时候,京城自产鲜鸡蛋已经足以自供,再不用从外埠调配鸡蛋了。

    而老百姓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发现,市面上几乎全是来自机械机场的白皮鸡蛋。个大、干净,个个新鲜。他们再不用像以前那样,为了防止碰上臭蛋,打鸡蛋还得用两个碗了。

    那么当然了,货源逐渐充足的同时,收购价上的优惠政策也会逐渐取消。所以从去年以来,安太阳和安月亮就明显感到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。

    京城农贸市场收鸡蛋的价格是一天比一天低。反过来因为想多卖钱,“倒蛋”的人在乡下争抢货源,他们收鸡蛋的成本却在与日俱增。

    于是过去跑一月每人能挣七八十的景儿没了。逐渐变成了四五十,再后来又变成了三四十。

    从今年年初开始,除了恰逢三大节鸡蛋价格还能抬起来点,其他时候每个月也就每人分个二十来块了。

    而最惨就是今年的九月底。他们盘算着“国庆节”能价钱好点,催着兆庆在乡下抢购了一批鸡蛋。

    好嘛,兴致勃勃赶过来,却发现这次连节前上涨都没了,反倒又低了一个价位。这要按照市场的收购价原地倒手,每斤都能亏掉三四分,除非他们自己摆摊才能有些许利润。

    可这样既耽搁时间,又得交管理费。这怎么可好呢?

    最后哥儿俩一合计,没辙了,跟这儿耗不起,这钱也亏不起,还是干脆找咱亲戚帮忙去吧。

    这样他们就又跑到洪家来了,两千个鸡蛋一个不差,全摆进了洪家门儿里。

    这哥儿俩呢,吸溜吸溜喝了会儿茶,中午又捞了顿摊鸡蛋、炖肉、大葱卷烙饼吃,最终等到下午见着洪衍武,亲手拿着了票子,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
    傍晚回到龙口村,这俩小子就给兆庆送钱去了。进门这个美啊,不住口地说京城有亲戚就是好。看来以后不能往市场上送了,还得让洪衍武帮着卖,才能有好价钱。

    而兆庆一问究竟之后,简直哭笑不得。

    “你们这是抓了我表弟的大头。还真以为是好事呢?你们也不想想,市场上收购价都那么低,鸡蛋零卖还能高到哪儿去?这东西又搁不住。我表弟他能怎么办啊?肯定得赔着才能往外卖。”

    安太阳和安月亮对视一眼,都挠上后脑勺了。

    一个说,“不能吧,过去也是让他帮着卖的,他能赔钱?”

    另一个也说,“是啊,他要真会赔钱,当时怎么不说啊?我说一毛二一个他就答应了,特痛快,连划价都没划。”

    “哎哟,我说你们哥儿俩。”

    兆庆实在是服了,他先一手指向太阳。

    “日头,我告诉你,现在不比以前了,以前是鸡蛋少,能买着就不错了。哪怕价高点碰对了主儿也能出手,现在城里可根本不缺鸡蛋。有便宜的,谁还要贵的?”

    跟着另一手又指着月亮。

    “还有你小子,你就不想想,你们俩这么大老远的去,两千个鸡蛋都送到人家门口了。明显是遇到难处了。你也知道是亲戚,人家好意思往外推你们?还能跟你讨价还价啊?”

    这么一说,这俩小子也都没话了,嗫喏着很有些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不过他们也真是感到奇怪,京城里这么多鸡蛋到底是哪儿变出来的呢?过去再怎么养鸡,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鸡蛋啊。

    还别说他们,没亲眼见过机械养鸡场,就连兆庆也想象不出来。不过他还算是明智,不明白就先想明白了再说,他决定把“倒蛋”的事儿先放一放,下月不干了。

    但这一下,安家哥儿俩又都急眼了。

    太阳说,“别啊?我都要说媳妇了。这还想添置好些东西呢。”

    月亮也说,“别不干啊?大姐夫,我哥办完了,很快就该我了。我连房都没盖哪,那还差得远呢。”

    兆庆则没好气儿的说。“我老婆还要生孩子了呢,我一样也要用钱啊。可明明是费力赔钱的事儿还能干嘛?别挣不到钱,再把已经有了的搭进去。再说了,就是不卖鸡蛋了,咱就不能想想别的营生哪?你们傻不傻啊?”

    这话说完,他走了。屋里只剩下太阳和月亮犯迷糊。

    这俩小子还真是想不明白,农民嘛,不靠这鸡屁股银行,还能指望什么来外财呀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