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章 峻崖不及人心险(二)

天下归元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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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就在她抬头的一刹,熙音拖了我,两人一起退入旁侧一个被藤蔓遮蔽的山洞中。

    此时她近在我耳畔,一阵奇异的香气袭来,极其淡薄,却令我感觉异常熟悉。

    眼光下垂,腕侧,一枚奇异紫珠,暗光幽幽,悬浮在我腕前,光芒一缩一收,我盯着那紫珠,发觉自己的心居然随着那紫珠光芒的吐收的节奏而震动,它快我快,它慢我慢。

    那珠只悬浮在我身侧,我便不能言动,只觉心上若有千钧之重,呼吸困难。

    这是何物?熙音哪来的?

    心中一动,忽想起紫冥教的“魂灯”,似也有控人心神之功,只是此珠较那灯似又高上一筹,再说,熙音怎么会和紫冥教有关联?

    熙音对上我目光,笑意泛起,在我耳侧轻声呢喃道:“好姐姐,你防着我呢,这许多日子,你想了很多心思钓我上钩,可是我偏不上当。”

    她在我身上摸了摸,笑道:“她说你身上定有防身之宝,而天下除了紫魂珠再无什么东西可以辖制已有防备之心的你,果然不错。”

    她?他?是谁?

    扯出五行焰雪绡,她啧啧赞叹,“这是什么?你果然猜到我要对付的是你,你却没想到要对付你的人不是我一个,没想到所有想你死的人会有机会联合起来要整倒你,”她感叹:“你还真是厉害呢,逼得这许多人,用尽心机隐忍许久,小心翼翼步步设局,才等到了今天,天幸过了这许久,你戒心已松了些,老天又帮忙,才给了我机会……不过你就那么肯定,我不会对付沐公子?”

    却听一声轻笑,一人曼声道:“对付他,你舍得么?你姐姐知道你呢!”

    紫影宛如自黑暗中缓缓剥离,携着幽幽微香,一朵艳丽的花般于这暴雨黄昏,幽深山洞中绽放,然,其色虽艳,其芳有毒。

    我恍然大悟,难怪觉得那香气有些熟悉,原来是她的。

    风千紫飘至我身侧,媚笑道:“好久不见了,郡主,还记得上次我离开王府时和你说过的话么?和我作对,你要倒霉的。”

    我心思转得几转,已明白了几分,她那话果不是说来玩的,原来当日贺兰悠带了她住到王府的那一段日子,这两人便勾搭上了,至于是谁勾搭了谁,倒也没有追索的必要了。

    熙音冷笑一声,正要说话,却见青影一闪,轻轻落在几丈外,转目四顾似在寻找,正是艾绿姑姑采完药上来了。

    熙音从怀里摸出一柄细长浑黑匕首,递给了风千紫,道:“你没趁手兵器,用这个吧,事后别忘记毁尸灭迹。”

    她一边说一边斜睨着我,我一见之下几乎呕血,那匕首,正是当年我赠给熙音防身用的礼物。

    她要用我送她的匕首?杀了我?

    熙音却笑了笑,轻声道:“我不杀你,我杀了你,等到我和他在一起时,不就没有看客了么?”

    她微笑着迎了出去,而风千紫立即拽了我往山洞更深处去,直至在一处山石遮挡,可露出双眼看外面,外面却无法发现我们的地方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我见熙音冒雨迎上艾绿,急急和她说话,又指向山洞方向,心中已明白她的打算,这一急非同小可,正思量着办法,却听风千紫阴恻恻道:“素闻你狡计多端,但我劝你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。”

    她得意的笑了笑,“你可知紫魂珠是什么东西?你可知我违背宫规,教了你妹妹紫冥邪功,教她练了紫魂珠,就是为了今日,看着你心急如焚而又无能为力,甚至面对着仇人依然不敢不能下手的痛苦!”

    她呵呵的低笑:“可知那珠如何练法?练的人,须得一怀深恨,以自身血养魂,再以仇人随身之物同焚,至此,她主你寄,生死同命,她损你损,她死你死,她所受的所有罪,都会映射在你身上,而她却不会为你所噬,你瞧瞧,多妙的玩意啊。”

    她语气里突有了几分感叹:“说起来,我也没想到你妹妹这般深恨你,紫魂珠虽是魂灯一种,但因其损寿,教中人也很少练,你妹妹宁愿损寿二十年,也要如此折腾你,啧啧……”

    一怀深恨……我内心苦笑,这两个女子,何来与我的深恨?难道情之一物,便是如此残忍决绝噬人惨烈么?

    说话之间,熙音已经带着艾绿姑姑进了洞来。

    暴雨如倾,雷声轰鸣,遮盖天地间一切声息,此时别说我无力呼喊,便是寻常时候,只怕喊声也是对面不闻。

    果真是天绝我么?

    艾碧姑姑进洞,风千紫指尖已扣住匕首尾端。

    我突然瞪大了眼睛,满是惊骇之色的望向洞内一处特别黝黯之处。

    风千紫一直注意我的动静,忍不住眼光一转。

    我立即仰头,尖啸,血光爆现。

    真元之珠起于丹田,转奇经八脉,过五脏六腑,瞬间冲破禁制,呼啸而出,携着殷殷血色,直袭风千紫面门。

    豁喇喇一声巨响,光柱般的闪电劈下来,白光灿然一亮,映得人须眉皆雪,脸色青惨如鬼,映上艾绿姑姑突然惨白的脸。

    她已看见我被暗算后一直不动声色,努力蓄积真力,拼死最后的一击。

    风千紫离我极近,那一刻,溅落的血花都携着我抽尽真元的全部真力,急雨般打在她脸上,她哀呼一声,左眼啪的一声裂开,脸上立时开了无数血坑。

    而真元之珠紧缀而来,呼啸直袭她眉心。

    我闭上眼,感觉着空荡得难受的内腑,无喜无悲的想,一旦真元之珠击实她眉心,为她真力所抗碎为尘埃,我也再难活命了吧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声厉喝,再一声急叱,面前冷风一窒。

    青影瞬间逼近,是艾绿姑姑,她不去对付近在咫尺的风千紫,只是掌心内握,悬空一抓,生生止住了真元之珠的去势。

    我惊骇欲绝的瞪大眼,真元之珠一旦离体,除非以浑厚真力心无旁骛立即牵引回本体,再无它法。可如今艾绿姑姑前后皆有敌,她这样做,不啻于送死!

    然而我再也无力阻止,只能死死盯着艾绿姑姑,目光里全是哀求。

    别,你千万别!

    艾绿姑姑却不看我的眼睛,也全然不看身侧之人,抿唇不语,伸掌一拍,缓缓将真元之珠送回。

    风千紫本已在真元之珠的威势下闭目待死,此时威胁一去,残余的右目一张,一声尖啸,凶芒大现。

    黑光一抹,直插姑姑心口。

    真元之珠已入我口,然而我已没有真力再去接纳它回归内腑,艾绿姑姑凝神一掌,拍在我胸口,又向下一按,引导真元归位。

    看似简单的一掌,却需要算准我的真气运行渠道,亦须十成真力相辅,全神贯注全力施为尚有难处,而姑姑还要面对必死杀着。

    黑光袭体,她不能让开,无力阻挡,只能拼尽残余力气,微微斜身。

    刀尖入肉的声音,沉闷而惊撼,我呆呆的看着,忘记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唇角血迹已干,此时再次细细流出。

    不,我不闭眼,我要看着,看我一生里因轻敌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,如何生生害了我亲爱的人。

    看我的骄傲自负如何令我栽了巨大的跟斗,如何令惩罚降临于我的亲人。

    看我的轻率无知,导致命运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。

    痛彻心肺。

    我送给熙音的刀,插在姑姑的右胸上……

    血汩汩流出。

    不抵我此刻心血喷溅,直欲死去。

    姑姑却看了我一眼,一笑,笑容平静慈和,泛着生命的熙光,隆隆的雷声里,她温婉的道:“……好孩子……。姑姑谢谢你,但姑姑不希望你牺牲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我只盯着她胸口的刀,直恨不得自己能再次运真元之珠换得瞬间脱困,好抢了那刀,戳进自己心口。

    姑姑却只是有些疲倦的笑,道:“别哭……。不是你的错……”她一挥袖,推开了我。

    我倒下,倒在巨石后,黑暗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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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努力的转动眼睛去看,昏黑里只见青影扑上,与紫影纠缠在一起。

    我眼睛早已睁得发酸,却一瞬也不敢瞬的紧紧盯着那两条人影,眼见两人战况,微微松一口气。

    姑姑的武功,是外公亲授,本就较风千紫高上一筹,她固然受伤,风千紫却也为我毁目伤容,山洞狭窄,风千紫也不能使用她那奇诡的巨网武器,这样看下来,姑姑未必没有胜望。

    我心中升起一丝希望……姑姑也许未伤着要害,若能赢了风千紫……

    转目瞧见紧贴洞壁站着的熙音,心又凉了下来。

    熙音武功不高,就算风千紫授了她邪术,武功定然也没能有成,但她心计如此深沉,若有心要害姑姑,姑姑定然腹背受敌。

    然而我看她目光转动不休,却并无上前之意,便知道她心思,是想风千紫和姑姑同归于尽。

    我的心,寒意森森,熙音,那个羞怯的孩子,难道竟是我一开始便看走了眼?

    铺天盖地的暴雨声将一切呼叱消融,山洞中的两个人,血染全身,形容凄厉,闷声咬牙拼命,点,戳,刺,抓,每一着都狠毒悍厉,每一着都不死不休,每一着都要在对方身上,开出无数个洞来。

    “啊!”一声惨呼,风千紫被姑姑一爪抓在肩头,生生掉了一大块皮肉,她惨呼着倒蹿出去,而姑姑瞬息跟至,两指已扣上她咽喉。

    必死的风千紫,惊惶无望的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银彩一亮。

    却不是闪电。

    那般美丽灿亮的色彩,弯月般的跨越黑暗,宛如夭矫虹桥,连接在洞外和艾绿姑姑胸前。

    光芒一现即收,宛如有生命般刷的退回,随着退回的走势,一股血泉激射而出,重重打上嶙峋的洞顶,再哗啦啦降落,下了一阵凄艳的血雨。

    血雨落在我脸上,我心中一片黑暗的绝望。

    姑姑……

    光芒消散在立于洞口的那人手里,艾绿姑姑茫然回看一眼,她不认识那个人,却见到风千紫欢喜着扑了过去。

    姑姑只看了一眼,便努力的想转头,再看看隐于黑暗中的我。

    然而她再也没法回头。

    风千紫扑上,拔出姑姑胸前匕首,抡手一旋,便砍下了姑姑的头颅。

    我眼前突然一片血红……

    很奇怪自己为何不晕过去,紫魂珠如此残忍,吊着人的心神,生生要人,眼睁睁看着惨剧一幕幕发生而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此时才明白,原来什么目眦欲裂,心痛欲绝等等形容人心痛的语句都很无用,真正极大的悲伤与自责,心是空的,死的,麻木的,苍白的,似是全身的知觉,都在那惨烈的一刻丢失了,全身的血液,都在那鲜血漫天的一刻,干涸了。

    黑红的血静静弥漫开来,直至遮蔽全部视线。

    我看不见任何东西,然而声音依然残忍而清晰传入耳中。

    “……少主,救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救了你。”

    贺兰悠,贺兰悠,我在心里咬碎了这个名字。

    为什么会是你?为什么?为什么!

    我逼着自己睁开眼,用最森冷的目光,看着我的仇人们。

    却见熙音不知何时,已悄悄移动身子,挡住了唯一可能被贺兰悠看见我的缝隙。

    我只能看见贺兰悠一袭银衣衣角,上面精工绣着螭纹。

    听得他柔声笑道:“我说,千紫,你最近鬼鬼祟祟的做着什么?怎么搞成了这样子?我若不跟着你,你岂不是死定了?”

    风千紫声音嘶哑:“少主……这女人是我的仇人,多谢少主助我报仇……”

    “哦?”贺兰悠温声道:“你报仇,怎么会劳动常宁郡主给你掠阵,那多不好。”

    风千紫窒了一窒,熙音已笑道:“贺兰公子,我是避雨偶遇千紫姑娘的。”

    贺兰悠笑道:“是吗?”他不理熙音,再次问风千紫,“拿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风千紫好似惊了一惊,半天没说话,贺兰悠笑着:“嗯?”

    他只轻轻一嗯,风千紫便立即扑通跪下了,不顾身上伤势,颤抖着道:“回少主……阴龙血已经被我用了……”

    贺兰悠声音里听不出喜怒:“哦?那魂珠想必练成了?又是用在谁身上呢?”

    风千紫俯伏在地:“少主,你责罚我吧,属下没能将魂珠练成,取血时魂珠自毁了!”

    “毁了么?”贺兰悠轻轻一笑:“我还以为你拿去对付故人了呢。”

    风千紫勉强笑道:“少主,我不否认,是很想杀那女人,可是魂珠没能练成……”

    贺兰悠仍旧笑嘻嘻:“哦?她又没得罪你,你杀她做甚?”

    “我替少主杀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!”

    “胡说。”贺兰悠的轻叱根本听不出怒气,风千紫越发得势。

    “难道不是吗?少主,你冒着风险私传紫冥武功给她,被人密告,被教主下了刑堂,暗河万魔窟碎肌裂骨,若不是轩辕尊者拼死相救,你残废了都是好的!你为了不让她为贺兰秀川所趁,对自己施了恶毒的九针激魂,受那万针攻心之苦!你明知贺兰秀川不会放过你,还为了帮她师傅解毒元气大伤,险些死在贺兰秀川暗算中!她父王和你说,只要你杀了她师傅,他便助你夺位,你却不肯再出手;贺兰秀川和你谈判,要你杀了她,他便帮你解了九针激魂的余伤,你宁可月月受苦!你自大漠回去后,日日辗转不眠,时时寝食不安,笑容越来越少,沉默越来越多,你都是为了谁?为了谁?!”

    贺兰悠一直沉默,她说完了才轻轻道:“闭嘴。”

    风千紫却似说出了怒气,不管不顾的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你是为了她,你一直记着她,想着她,宁可自己吃苦也不肯为难她,什么委屈都不肯告诉她,有很多机会,因为损及她的利益,可能令她伤心,你便不肯再做,宁可花费更多的精力和心血去事倍功半,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,她可曾有一分真心对你?她为你做过什么?”

    “闭嘴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,你牵记她时,她在逍遥,你为她流血受伤时,她在和别人眉来眼去,你为她夜不能眠时,她在别的男人怀里,你在和贺兰秀川那个疯子艰难争斗时,她置身事外,和别的男人四处游荡,反过来还要怪你无情无义,还要对你冷眼相向,还要责怪你不该滥杀无辜,讥讽你会有报应!”

    “啪!”

    人体滚落尘埃的声音。

    女子痛极的呜咽声里,贺兰悠声音淡淡毫无怜悯:“看来我是太惯着了你。”

    风千紫跪着爬过去抱着贺兰悠的腿,仰头悲泣道:“少主,你看看我,看看我!这世上,只有我对你最忠心,只有我对你最全心全意,她,她,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,她根本不配你如此!”

    贺兰悠一动不动。

    我睁着眼,麻木的听着洞口的对话,那个女人,那个女人,他们说的是我吗?

    无情无义,不配,是啊,我真的是个无情无义的人,我能拿大家的性命作试探,以为自己才智超绝,永远胜利,永远得志,永远占着上风,永远不会吃亏,以为面临任何诡计阴私,自己都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。

    然后我受到报应。

    被命运狠狠打落云端。

    这般轻贱他人性命,我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我是什么?

    而我又配得到什么?我只配死在尘埃,化为虚无。

    躺在冰凉潮湿的地上,心更加潮湿冰凉。

    听得贺兰悠和熙音告辞,拖着昏倒的风千紫离开。

    不再去看一眼。

    贺兰悠,换在今日之前,听着这一番话,我会流泪,会怅惘,会辗转不安,至少也要对你说一声,对不起。

    可是如今,在那道银光没入姑姑胸口,带出她全身鲜血的那刻,在风千紫抡刀一旋,砍下姑姑头颅的那刻,残酷的命数便已将曾经微笑相对的两人隔成了楚河汉界的距离,所有留存在记忆里明媚的笑容都在那一刻枯萎,化为黄泉方可相见的彼岸花。

    如今,我只愿那年,我从未曾跳上父亲的马车。

    一切,都已太迟。